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我国城市工商业的发展，大量农业人口由乡村迁移到城市，出现了大批城市化移民。对他们而言，乡土文化作为最深刻的文化记忆，不仅构成了原有生活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体现了安身立命的意义与价值所在，因而具有结构上的稳定性及较强的延续性。进入城市后，城市化移民不得不面对与乡土文化全然不同的城市文化。考察这一群体如何基于既有乡土文化背景而逐渐趋向对城市文化的认同，正是城市化移民文化认同机制研究的目的。 　　文化差异：乡土文化和城市文化的系统对比 　　城市化移民的文化认同问题，首先产生于这一问题所涉及的一对主客体关系，即作为文化认同主体的“城市化移民”和作为文化认同客体的“城市文化”之间的差异。就主体而言，尽管城市化移民可能同时拥有各自不同的地域文化甚至民族文化背景，但相较于城市文化，其最突出的共同文化背景仍是传统乡土文化。从文化三层次出发，传统乡土文化构成如下文化系统：物质文化层面体现为农业文化，制度文化包括宗法文化、伦理文化、礼仪文化等，观念文化则是以“仁义礼智信”为代表的儒家价值规范为主，属于中国传统价值共同体。就客体而言，处于城市化高速发展阶段的城市文化，文化样态更加多样。以深圳为例，物质文化层面主要体现为工业文化和科技文化；制度文化层面，作为经济特区的深圳拥有政策制定上的较大自主权，形成了自身独特的市场经济体制文化等；文化观念层面，深圳人在过去几十年的生产生活实践中逐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文化价值观及文化追求，提出了“开拓创新、诚信守法、务实高效、团结奉献”的深圳精神。以上三方面构成了深圳这座城市的既有文化系统。 　　将以上两大文化系统加以对比，足见其差异。尤其在制度和观念文化两个层面尤为明显，甚至有相互矛盾之处：在制度文化层面，乡土文化强调血缘亲族关系，具有内生性和保守性，而以深圳为代表的城市文化更强调经济伦理与个体独立人格，因此必然注重开放性、竞争性和创新性；在观念文化层面，乡土文化以儒家价值规范为核心，主要强调人文道德价值，而城市文化则更注重与市场经济制度相适应的法制观念、商业意识以及科学精神。当城市化移民面对差异如此明显的两个文化系统时，必然处于一种文化焦虑之中。 　　文化适应：城市化移民文化认同的动力来源 　　为缓解文化差异带来的文化焦虑，文化适应不仅成为城市化移民最迫切的文化需求之一，同时也成为其文化认同的主要动力来源。它是一个由表及里、逐渐发展的内化过程，可分为以下三个层次。 　　层次一：物质层面的感知调适需求（乡村—城市）。对城市文化之物质文化层面的感知，是城市化移民由乡村进入城市后，接触城市文化最初和最直观的感受。城市里各类型文化场所、大街小巷矗立着的各种文化设施乃至整体文化风貌都与乡村截然不同，这种物质层面上的巨大差异，对城市化移民的直观感知会产生一种巨大冲击。因此，对物质文化及其环境的适应需求，成为这一群体初入城市后产生文化认同意识的直接推动力。 　　层次二：制度层面的身份确认需求（乡民—市民）。身份确认对城市化移民的文化认同所产生的推动力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从政治意义上而言，市民与乡民身份在制度上的差异主要在于是否被官方认可为城市的正式居民，这将直接影响城市化移民的社会评价与自我认同。从经济意义上而言，如目前城市户籍制度改革中仍引起争议的一点，正是户籍制度带来城市移民户籍身份的不同，使其中劳力型移民可能会因身份差异而导致收入差异。可见，市民身份的确认分别在政治与经济的双重意义上对城市化移民举足轻重，并成为推动其在制度文化层面上产生文化认同意识的重要动力。 　　层次三：观念层面的精神归属需求（乡土精神—城市精神）。城市化移民通过各种方式参与城市经济活动，经济实力有了较大增长，开始产生留在城市生活的愿望。同时，长期的城市生活也使这一群体对城市产生了情感上的依恋和精神归属的需求，由此在深层次上推动其对城市精神、文化观念及其价值体系的内在认同。 　　文化涵化：城市化移民文化认同的过程分析 　　城市化移民的文化认同将经过一个长期的文化涵化或潜移过程。著名佛教文化研究者汤用彤曾在《文化思想之冲突与调和》一文中，专门讨论过外来文化和本地文化这两种异质文化相遇后的“文化移植”问题，实际上可视为对异质文化相遇后的涵化过程的阐释。他认为面对本地文化，外来思想的输入常经过三个阶段，即调和—冲突—调和，其分别指“因为看见表面的相同而调和”“因为看见不同而冲突”“因再发现真实的相合而调和”。 　　如果将城市化移民所承载的乡土文化视作外来文化，将城市文化视为本地文化，运用以上理论，城市化移民文化认同的涵化过程便可总结为“表面认同—内在冲突—内在认同”的变化过程。 　　表面认同，即乡土文化与城市文化表面上的调和。城市化移民初入城市后，基于前述三个层次的文化适应需求所提供的动力，以及尚未深入了解城市文化系统及其特质，更倾向于寻求乡土文化和城市文化间的相同点，由此暂时缓解文化差异带来的焦虑感，但这种情况并不会持续太久。 　　内在冲突，即乡土文化与城市文化内在的冲突。随着移民对城市生活的介入，他们对城市文化的理解也将不断加深，两种文化间的差异便逐渐显现出来，尤其在制度和观念上，文化差异的调和显得越来越困难，移民体会到的文化撕裂感也将愈加明显。 　　内在认同，即乡土文化与城市文化内在的调和。城市化移民通过文化反思、重估、选择、吸收、对抗、移入、改造、重构等方式，使两种文化均发生改变，最终实现二者的内在调和。这一过程反映到城市化移民的文化认同上，便体现在对乡土文化的改造程度和对城市文化的认同程度上。 　　文化变迁：城市化移民文化认同的结果考察 　　文化涵化必然引起文化变迁，这也是文化认同的必然结果。人类学把涵化过程中发生的文化变迁概括为取代、综摄、增添、萎缩、起源、排拒这六种情况。 　　取代，即以前存在的特质或特质综合体由另一特质取代，代行其功能，产生最小的结构改变；综摄，即各种旧特质混合形成一种新制度，这可能导致大规模的文化变迁；增添，即增添新的特质或特质综合体，有时会发生结构改变，但有时也不会；萎缩，即丧失一个文化中的实质部分；起源，即产生新的特质来满足变化形式的需求；排拒，即变迁过程十分迅速，以至于许多人不能接受这种变迁，其结果会造成排拒、反抗或复兴运动。 　　我们按照文化变迁程度由小到大的顺序，将通过涵化过程实现的城市化移民文化认同结果总结为三种。 　　一是单向文化排拒，即移民对城市文化的认同度低甚至排拒城市文化的同时全面复归乡土文化。尽管这也是实现文化调和的一种方式，但它很可能会导致移民城市化过程的最终失败。 　　二是单向文化认同，即完全认同城市文化，同时排拒乡土文化，使之逐渐萎缩并失去其文化要素的实质影响。这种情况对于现代城市化移民而言并不现实，且容易形成社会不安定因素。 　　三是双重文化认同，也是最为主流的一种，即同时认同两种文化，且对双方各有不同程度的改变。这种改变包括在取代的情况下最小程度地改变其中一种文化；在增添的情况下一定程度地改变其中一种文化，甚至改变其结构；在起源的情况下对乡土文化和城市文化都有所改变；在综摄的情况下对乡土文化和城市文化进行有机整合，对双方都有较大程度的改变。双重文化认同已在多项当代人类学研究中被证实，不失为一种基于实用主义与人文关怀而产生的文化认同结果。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新时代中国新移民的文化认同研究”（18BKS100）阶段性成果）